最重要的東西
水龍頭嘩啦啦,強勁的水瀑濺出來,雄辯痛快。他全神貫注,奮力刷洗一隻久未清洗,黃黑油膩的水壺。他刷洗得那樣認真,好像那水壺清不清潔是多麼緊要的事。她站在廚房口,倚在門框上,斜睨著眼看他。她問﹕「怎麼了?剛才你為什麼發那麼大脾氣?」他只管用力刷,全身劇烈活動。那水壺髒的程度,大概比得上他心情的壞。她又張口,卻把話嚥下去,低下頭,悄悄走開了。他聽見而卻假裝沒聽見不答是經常的事,這時她便保持沉默,讓他沉浸在自己的失意裡。不快樂的人偶爾有殘酷的權利,拖別人一起下他自己所在的洞坑。她儘可能給予他這個權利,容許他他不快樂的自由空間。
他花去將近一小時的功夫才將那隻用了七年,積垢如痂的水壺洗乾淨,然後對著窗戶,他細細審視煥然一新的水壺,原來裹在厚厚油污之下的水壺,現在泛著盈盈白光,飽滿、潔淨而且曲線完整,他滿意的微笑了,覺得屋裡不夠亮,不能照出這刻水壺的乾淨,他走到前面小陽臺,就著陽光,詳細端詳手中的鋁質渾圓。有幾處在屋裡沒看出來的油漬,這時像醜陋的疤一樣,看得一清二楚。他找出所有不乾淨的地方,回到廚房重新洗刷,再回到陽臺審視。這樣來回三次,才終於把那水壺洗刷到通體晶瑩,宛如嶄新。回到陽臺,最後一次檢查過水壺後,他將它放在右手側的欄杆邊上,雙手靠著欄杆,俯瞰冬陽下冷亮的街道。
一位穿著大花毛衣的婦人提著菜籃,從轉彎處走進巷口,從粉白臉朱紅唇大胸脯,逐漸變成粗腰肥臀肢體雄厚的背影。像神祇由高處俯瞰眾生,由三樓不算高的高度,和那高度所帶來的某種傲然與清晰,他追逐那紮實厚重的背影,不自覺微笑。他想的不是肉慾,而是生之歡愉。那剛才走過的,粗俗熱鬧的女人,簡單而且無心,好像是生命的原型。她不問為什麼活,怎麼活,為什麼活,餓了吃,渴了喝,性慾來了就床上歡好,很明白,沒有什麼要追究的。站在那裡,她似乎便是答案。所以他笑了,忘記了原來的惱怒,和背後更多積壓的不快。「吃喝拉撒睡幹!」他不覺大喊一聲,兩臂一伸站直起來,那閃亮的水壺吃他這一擊,翻過欄杆像一顆巨大的流星,筆直向街上墮去。他探頭看見它在陰溝邊撞毀。
他轉身,穿著拖鞋下樓到路邊撿起水壺。凹進去一塊,水壺不再平整光滑,而有一種受傷的神色。對著水壺觸目的傷痕,他惋惜的搖頭。這隻廉價鋁製水壺結婚前他就有了,可以說同甘共苦,他看它簡直像個兄弟。他站在那裡,提著水壺,想起沒菸了,摸摸褲袋,掏出幾張縐折的鈔票,放回褲袋,拎著水壺去巷口的雜貨店買菸。
